2006年11月26日 星期日

[轉載]競爭力 - 南方朔

競爭力

反映不同社會價值

又屆「五一」勞動節,在過去的一年裡,台灣的勞工活得非常悽慘,估計到了四月底,失業率將會超過四%。台灣的失業率計算方式並不嚴格,許多失業都被排除在外,因此若將這些也加進來,台灣當前的失業問題應當可算極為嚴重。


台灣失業日趨嚴重,主因仍在於經濟情勢的持續惡化。在過去一年裡,公司解散及撤銷家數平均每月增加一、一六九家,工廠歇業家數則平均每月增加一六九家,而新設公司家數則每月減少四八○家。而在民間投資成長率方面,則平均每季減少五‧八一%,政府的營業稅則平均每月短收三十二億二千五百萬元。於是,最近這段期間,台灣最流行的就是「競爭力」這個詞。指責新政府無能的,說是新政府的癱瘓無效率造成了台灣「競爭力」的衰退;而找不到工作的人,則怪自己缺乏「競爭力」;勉強保住飯碗的人,則宣稱在這個隨時可能失業的時刻,每個人最好的存活方式即是提高「競爭力」。
近年來,全世界鼓吹「競爭力」最狂熱的是美國,而回應得最狂熱的則可能是台灣,多年前「世界經濟論壇」每年公布「競爭力報告」,我們總是為排名在前,欣喜莫名。而近年來的「競爭力」排名,台灣卻開始持續滑落,於是我們遂為之惶惶不安,儼然得了「競爭力憂鬱症」。最近這段期間,經濟持續惡化,而失業率節節攀高,於是,人們無論在談公共性質的財經問題,或個人性質的失業問題,更加的把「競爭力」掛在嘴上。
看著台灣無論政府或人民天天把「競爭力」掛在嘴上,就不由得想到當今兩位重要政治經濟學家赫斯特(Paul Hirst)及湯普遜(Grahame Thompson)在再版新著《質疑全球化》
(Globalization in Question)裡的兩段話:
「對競爭力的強調,目前簡直已籠罩了所有經濟與社會生活的所有面向。公司和國家喜歡用它,不管它們的活動與國際貿易的商品部門是否有關,也不管這些貨物是個人生產或集體生產,反正所有的一切,都一古腦地套進競爭力的論述中就是了。而不僅如此而已,諸如公司的經營策略或政府的公共政策,也都從國際挑戰的角度來因應配合。除此之外,個人也愈來愈被要求,他們的生活行為必須變得更有競爭力,意味著個人必須像企業一樣的要有彈性、創新能力、企業精神等。有關競爭力的論述與全球化這種觀念和現實緊密相關:全球市場強化了競爭,因此,人們除了配合它之外,別無選擇。」
「有關當今國際競爭力的論爭裡,一項重要的發展,乃是有些民間組織開始進入資訊蒐集和供應這個領域,最典型的乃是日內瓦的『世界經濟論壇』,它根據八十種不同的量標來設定國際競爭力的指數。而很顯然的,它的方法與結果有許多大可懷疑,但新聞記者和政客們反正祇看新聞標題,根本無人理會它那種方法論的侷限性。該機構的這種作法,最大的作用,即是讓競爭力這個概念進入經濟討論裡,成了中心。而這種搞法的麻煩,乃是它的排名,主要是調查業者的意見。會將人們的主觀好惡放大,卻將真正的經濟條件忽略。」
由上述這兩段引述,台灣無論什麼,都喜歡套上「競爭力」這個帽子,甚至得了「競爭力憂鬱症」,其實一點也不讓人覺得意外。目前是個「競爭力」的時代,它是將經濟上的成王敗寇標準「競爭力」無限上綱化的時刻,無論國家、公司或個人,其成功是有「競爭力」,而失敗則在於缺乏「競爭力」。當「競爭力」成了唯一的標準,在這個經濟惡化,失業嚴重的時刻,人們哪能不談「競爭力」即為之色變?
但對於「競爭力」這個當今最紅,而且幾乎成了「魔咒」的新名詞,赫斯特與湯普遜兩位教授卻提醒人們必須注意。目前在倫敦大學柏貝克學院任教,在近代政治經濟學上有過極多原創貢獻的赫斯特教授指出,近年來以美國為主,有些人在鼓吹「全球化」。有關「全球化」這個概念,有許多不同的定義與內涵,其中以「強全球化」(Strong Globalization)最為重要,它宣稱當全球變成單一的市場,一切由「市場力」操作,國家的干預和調控靠邊站,則一個「全球市場烏托邦」即會出現。在這種「強全球化論述」裡,許多次級論述也告一一出現。例如「民族國家凋謝論」、「政府調控必錯論」皆屬之。因此,他和英國開放大學政治經濟學教授湯普遜在《質疑全球化》中如此說道:
「強全球化論,其主要目的乃是要為解除政策決定者的武裝而服務的,也企圖破壞每個國家在經濟管理上的策略思考。」
《質疑全球化》一書,乃是嚴格的政治經濟學學術著作。它直接挑戰「全球化」和「競爭力」這兩個概念。
在挑戰「全球化」部分,該書指出,自由貿易乃是中古後期即出現的事實,它的範圍擴大,因此今天的國際貿易與以往並無本質上的不同。而在各國的貿易與「直接對外投資」(FDI)活動方面,縱使到了今日,主體仍不外是歐、日、美三個要角而已,它們即是所謂的「三合幫」(Triad),以一九九○年代的上半為例,這個「三合幫」即占了直接對外投資的六十%,國際貿易的六十六%,全球GNP的七十五%。若以一九九三年為計,國際貿易在這個「三合幫」裡,平均祇不過占了GDP的十到十一%而已。而且絕大多數都發生在它們的彼此之間。因此,將祇占GDP十一%的經濟活動,誇大為「全球化」,所謂的「全球化」豈非太過勉強?包括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克魯曼(Paul Krugman)在內,也都認為,儘管並不反對「全球化」,但人們在使用這個名詞,甚至面對「全球化論述」時都必須格外慎重,將其實像與虛像部分有所澄清。《質疑全球化》一書認為其虛像大過實像,原因是:
(一) 當今高度國際化的經濟活動並非多麼的史無前例,而是一八六○年代現代科技進步後的擴大。從某些角度而言,當今的全球開放程度,甚至還比不上一八七○至一九一四年這半個世紀。
(二) 當今世界上所謂的真正跨國企業仍極稀少,許多人們認為的跨國企業仍然祇不過是國家企業,以強化其原有國家的公司資產、生產與銷售為目標。「全球化」因而祇不過是某種國家主義的延長而已。
(三) 當今的資本流動並未造成發達國家將投資與就業,大量的向開發中國家移動。直接對外投資的絕大多數都在歐美日內部流動。除了極少新興工業國家外,絕大多數開發中國家都和所謂的全球化毫無關係。而這種趨勢在可見的未來將不會有任何改變。
(四) 所謂的「全球化市場」不受調控之說,純屬虛妄。當今全球經濟混亂,主因在於強國的利益衝突以及菁英階層纏訟未定所致。未來的全球將會更加需要各民族國家來進行調控,始有可能讓國際化有進一步的開展。
因此,「全球化」有著實像與虛像的部分,整個概念都被明顯的誇大和意識型態工具化。而做為「全球化論述」一環的「競爭力」也同樣的可疑。
《質疑全球化》書中指出,在冷戰時代,全球貿易與投資,基本上都在歐美日三者以及少數新興工業國家間進行,儘管在理論上,人們會用「比較優勢」或「競爭優勢」等說辭來替「競爭力」做定義,但這些定義其實都並不那麼嚴格。例如,所謂的「競爭力」,通常被歸納為兩個概念,一是「銷售的能力」(Ability to sell),另一是「地點吸引力」(Locational Attractioness),但這兩者之間,其實有著許多尚待釐清的複雜問題。例如,中國大陸對許多國家的投資者可能並無「地點吸引力」,但對華人則因語言和文化相同,而成了最有「地點吸引力」的地方。當人類經濟活動變得更加複雜,所謂的「競爭力」之模糊性也就更增。再例如,在涉及解決「競爭力」問題的模式時,各不同國家即有不同模式。例如美國以「官∣商」做為主軸,歐洲以「商∣工會」做為主軸等。在以提高「競爭力」為訴求時,最不可取的是美國模式,它經常以此做為理由而壓低工資及縮減福利。而一九八○年代英國經濟不振,「競爭力」衰退時也有簡單的方法,那就是讓貨幣貶值。
有關「競爭力」的虛像問題極多,不容一一舉述。不過,赫斯特與湯普遜教授在書中倒是提出了另外一個重要的論點:
「以歐美日為例,涉及國際貿易競爭的祇占GDP的十一%,因此為了顧及經濟成長與生活標準,是否整個討論都要被這十一%所誘導並錯置?……這意味著當我們考慮競爭力時,應將其限於比較小的國際貿易部門。我們應抗拒將競爭力的觀點膨脹到其他經濟生活中。我們仍有一個龐大的「被庇護的部門」(Sheltered sector),特別是在福利支出及民營服務部門,它與競爭力無關,也無需有關。因此,用國際競爭力為理由來壓低工資及工作條件等乃是荒謬的。 ……『競爭力』這種語言遊戲不能用來合理化剝削。當然,非貿易部門也不能將成本門檻設得太高,而影響到出口商。」
因此,當今「競爭力」這組論述裡,有一大半乃是修辭學和語言遊戲,它被用來合理化某種價值與作為。例如,失業者認為自己失業是「競爭力」不足,政府與商人以「競爭力」為理由而降薪等即屬之。不同的國家在面對經濟惡化,即「競爭力」衰退時,有許多不同模式。歐洲堅持它以「社會團結」為目標的價值,會在福利、保險等社會安全問題上尋找著力點,而美國則傾向於裁員減薪等手段。不同的模式反映出不同的價值,台灣是後一模式。
從這樣的角度看,「五一」勞動節,台灣勞工上街頭,其實是很有理由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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