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／楊照
剛剛過去的２００５年，離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，滿六十年一甲子。也就是說，儘管各式各樣的地區性衝突不斷，儘管曾經有隨時可以毀滅地球幾百次的驚人武器存在，人類畢竟將自我內在的獸性和死亡本能，箝制了六十年，沒有再發生〔世界大戰〕。
從歷史的角度看，沒有發生的事，無從紀錄起，也就無從探討起。不過若是換從人類未來的角度看，對比二十世紀初期，短短三十年內爆發了兩場席捲全世界的大戰，六十年的〔相對和平〕，是多麼重大且重要的成就！
為什麼會有這六十年的〔相對和平〕？多少靠偶然運氣，又多少是可以理性歸納出教訓來的？這段經驗意味著人類找出解決十九世紀以來，民族國家興起造成的問題嗎？還是更根本地，人性、〔人之所以為人〕，都在這半個多世紀間有了變化？六十年相對的世界和平，還能延續下去嗎？要避免下一波大戰，我們該繼續做什麼，又該停止做什麼？
這是多麼值得思考的大議題，又剛好遇上了再好不過的時機。除了二次大戰終戰六十週年之外，二十一世紀開頭了五年，也到了可以開始尋找〔世紀性格〕的時後，二十一世紀會怎樣繼承、又怎樣遠離二十世紀呢？借用英國左翼史家霍布斯邦的講法，二十世紀接在〔革命〕、〔資本〕、〔帝國〕高度發展的十九世紀後面，將十九世紀歐洲出現的這些歷史因素推向極端，成就了〔極端的年代〕。那麼，從〔極端〕中走出來的二十一世紀，再下一步怎麼走？
這是我想像的一個絕佳書題，一個可以創造跨國性暢銷書的題材，可惜，一整年過去了，我期待的書沒有出現。
或許是西方人的時間感裡，缺乏〔六十年〕的敏感性吧！也可能是過去十年從終戰五十年到千禧年到世紀開端，西方書市已經有了許多回顧整理二十世紀的著作，疲乏倦怠了吧！可是，東方，尤其是亞洲國家呢？我所看到的，日本躲避終戰題材唯恐不及，中國大陸一談起終戰六十年，就老是叫喚起自己的委屈與犧牲，台灣更慘，除了老統派想要炒一下一九四五年台灣如何〔心向祖國〕的宣傳冷飯之外，沒人有興趣去記憶六十年前，更沒興趣探討六十年來世界怎麼走過來。
我看到的，是歷史這門學問的悲哀。歷史本來活在現實與遺忘的夾縫間，講求的是事件在脫除了現實情緒之後，被徹底遺忘之前，可以轉變? X的智慧。看來，歷史這門學問岌岌可危了，因為人們，尤其是東亞的人們，很難擺脫現實情緒，而一旦現實情緒沒了，事件也就被遺忘了。沒有中間地帶，也就沒有歷史，也就沒有歷史智慧了。
剛過去的２００５年，還有一項時間紀念，那就是毛澤東逝世三十週年。這方面，東西書市就反應得比較熱烈了。中英文都有好幾本毛澤東傳記出版，還有歷史攝影畫冊，甚至還有別出心裁，拿毛澤東當經營大師，用他的話來寫市場行銷的書。
值得一提的，台灣終於出版了〔毛澤東語錄〕，而且〔毛語錄〕還是所有毛澤東相關書籍中，賣得最好的一本。曾經是中國大陸一整代人生活中朝夕背誦學習對象的〔毛語錄〕，在台灣幾乎沒人接觸過。認真想想，這還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。十幾二十年來，大批大批台灣人到中國做生意，也許正因為覺得有共同語言共同文化的基礎吧，台灣人到中國闖蕩，好像從來不需要做什麼準備。
比較日本、美國、歐洲人的態度吧。他們要去中國做生意，怎麼敢不先做好功課，對那個陌生國度有所認識理解，而要認識理解當代中國，又怎麼敢不先讀讀毛澤東呢？
不是說讀了毛澤東就一定懂中國，而是不讀毛澤東，一定搞不清楚當代中國社會根深蒂固的〔策略價值〕。毛澤東從沒真正相信過什麼原理原則，他是個〔大策略家〕，永遠從策略、尤其是革命策略出發，進行思考。中國人讀了幾十年毛澤東，怎麼可能不被〔毛思想〕改造呢？
台灣人在中國碰到的問題，我猜香港人在中國也碰到過的同樣問題，很多都來自對於〔策略價值〕的無知。中國人從〔兩手策略〕、〔聯合次要敵人，打擊主要敵人〕等〔毛式口號〕裡學來處世方法，港人台人往往從道德層面會資本效率角度看得目瞪口呆，不可思議。
港台人士，早就該〔補課〕了。讀讀〔毛語錄〕，只能算補課的開端。可惜，沒看到〔毛語錄〕的〔配套〕。〔毛語錄〕太片段，畢竟還是應該配合〔毛澤東選集〕來讀才清楚，〔毛澤東選集〕之外還該有言簡意賅，直抵重點的〔毛澤東傳〕，解釋解釋毛思想與時代的關係，還有毛思想對中國大陸產生的集體社會效應。
可惜，沒讀到專門為港台人士補課用的〔毛選〕、〔毛傳〕。２００５年出的幾本毛澤東傳記，我都覺得太八卦了，炒作細節來賣書的用心太深，當然就犧牲了比較寬廣的視野。寫書的人只想要用毛的生平〔娛樂〕讀者，忘記了其實還有一大批讀者認識毛澤東，是為了更了解中國，更了解如何經營中國市場。
看來看去，我還是最喜歡幾年前史景遷（Jonathan Spence）替企鵝公司〔傳記系列〕寫的小書〔毛澤東〕。史景遷給那本書下的英文副標叫〔The Rebelling Lord〕，台灣出中譯本時翻成〔叛逆的領主〕，文意上沒錯，只是沒搞清楚史景遷用的是毛澤東自己的話，正確的中文應該是〔當家造反〕。當家還要造反，這是史景遷看到毛澤東個性中最奇特最突出的部份，當家造反的精神讓毛澤東崛起成不世領袖，卻也讓毛澤東的統治釀成大禍。
毛澤東逝世三十年，唉，他的政敵蔣介石，也逝世三十年。三十年後，整個世界遺忘了蔣介石。可是別人沒理由想起蔣介石，台灣實在沒理由跟著忽略蔣介石。令我遺憾感慨的是，一整年，在台灣都沒人提起蔣介石。蔣介石逝世三十週年，四月五日（其實他是四月四日深夜去世的，因為政治考量，寧可將他的逝世紀念日跟〔清明節）放在一起，別扯上四月四日的〔兒童節〕）當天，台灣還在為了總統大選〔兩顆子彈〕的爭議炒嚷不休，誰有空理會蔣介石？
算是報應嗎？積極塑造自己生平神話，生前就安排秘書董顯光寫官方版〔蔣總統傳〕的蔣介石，至今沒有一本像樣的傳記中實紀載他的所作所為。大家以前認識的蔣介石，現在被推翻認為有許多虛偽造假的地方，可是推翻了假的，卻沒有浮現真的。曾經在中國在台灣，權力不可一世的人物，也曾在? 篕睇R台上光榮亮相過的人物，似乎即將就此默默消失了。怎麼可以如此？
可惜，我沒看到〔蔣介石傳〕，也看不到台灣社會有什麼誠實認真整理檢討自身過去的努力，雖然〔本土〕變成顯學，然而吊詭地，誠實認真的台灣歷史研究熱情，卻在這幾年快速萎縮了。
過去一年，讀了不少書，可是留下最深刻印象，竟是這麼幾本沒有讀到的書啊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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