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1月30日 星期二

[轉載] 動作 -- 南方朔

人生如戲,表演當道

最近,中正大學社福系的副教授陳孝平投書報端,抱怨電視記者播報新聞時的詞彙貧乏淺薄。他特地指出,「進行一個××的動作」這種陳腔濫調已多到令人厭倦的程度。


這的確是個好問題:為什麼電視台的小姐先生在播報救災新聞時,不說「救災」,而硬是要說「進行一個救災的動作」;當某政黨或政客鬧出緋聞而開記者會,報導也說「做出一個否認(或說明)的動作」。電視記者特別喜歡「進行(或做)一個動作」這樣的說法,這當然是無聊至極地沒創意;但這樣的句型,除了無聊之外,難道就沒有別的意涵了嗎?答案顯然是否定的。每個時代的句型、句法、詞彙,經常都反映出該時代的某些側面。「進行(或)做一個動作」這樣的句型,它所反映的,恰恰好就是當今這種虛無的價值與社會氣氛;在台灣,沒有什麼可以當真,人們無論做任何事或說任何話,其真假盡皆可疑,當真假業已難分甚或已不再重要,於是,任何事就祇剩下「動作」。「動作」者,彷彿肥皂劇裡為了情節需要而可以隨意加插進去的表演畫面。「動作」這個詞彙當道,所顯示的乃是當今台灣的一切,都已淪為「表演」的時代氣氛,不但政治已變為「表演政治」,甚至人們的人生也彷彿如戲,除了「動作」之外,已沒有任何東西堪稱實在。
因此,論及「動作」,首要之務乃是回頭重新反省Performance 這個關鍵字。在早期的政治學概念裡,一個政府或責任體制所完成的政治成績與效果而顯露於外,能被人感知的,即統稱為「政治績效」(Political Performance)。
不過,值得注意的,乃是Performance這個字由於凸出了行為或作為的外顯特性,因而它同時也相當的多義。一項活動或行為的進行與完成,可以用這個字;一次商展或公司的銷售表現,也可以用這個字;甚至一個人在公私機關或職位角色上的成績表現,也可以用這個字;當然更別說所有舞台表現的戲劇、舞蹈、音樂等可以被概稱為「表演藝術」(Performance Art)了。
因此,Performance 這個字,具有績效、成就、業績、表現、表演等多重意義。然而,無論語言字辭,它的意義都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移動。以前的時代,由於社會變化較慢,因而人們在判斷事務時,遂自然而然地著重實質性的沉澱;人們在說話時,也不會過分的將語言和實體世界的關係扯得太遠。因此,務實的時代,當然使得Performance 這個字的內容也變得比較務實起來。
不過,到了近十餘年來,隨著媒體的日益發達,以往那個務實的時代已告結束。人們每天被大量的媒體訊息所穿過,很快地記得,但又更快地忘記。實體世界已在媒體中被逐漸溶解,並被媒體所造成的「過現實」(Hyper-reality)所取代∣∣所謂的「過現實」,指的是「比現實還更實體性的世界」。舉例而言,目前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上,任何事情設若媒體沒有報導,我們就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,而任何問題祇要被媒體加油添醋的炒作,再怎麼虛構不實,人們立刻就會將它視為一等一的大事。在這種「過現實」的媒體時代,離開了媒體即不再有任何意義。
於是,媒體時代的政客或名流,他們存在的意義,已不再是從前那種「立德」、「立功」、「立言」的舊價值,而是必須藉著不斷的動作和表演,讓自己占住媒體的版面或新聞的時段。由於有太多人都在搶版面和時段,於是,各種驚世駭俗的動作,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奇談怪論,或者煙視媚行的舉措,遂不斷地出現。政治也就因而愈來愈像是一種「表演」,而不再是古典時代所謂的「志業」。在這樣的脈絡下,以前所謂的「政治績效」,遂讓位給了新的「表演政治」(Performance Politics)。當代的政治術語裡,特別強調政治的可看性,例如,政治人物或名流經常和「值得看的東西或場面壯觀的表演」(Spectacle),以及「劇本或情節」(Scenario)等相連,它所反映的,即是政治表演化的結果。而政治當然也因此而變成了另一種新的演藝事業。以前的政治人物必須著重思想的嚴謹一致,不能自我矛盾;而到了現在,政治已表演化,他們的言行遂變得更像演員一樣,隨時根據場景的需要而調整角色,是否邏輯一貫已不再重要。
因此,美國當代主要評論家,甫逝世未久的羅傑斯大學教授拉薛(Christopher Lasch)遂指出:「當今的政治已變成一種壯觀的表演,表演所造成的偽事件已成了唯一的真實。」
而一切都表演化的結果,當然造成了價值的虛無,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獨特的「成名文化」。任何人祇要敢於做出媒體會大幅報導的動作,他就會很快地成名。這是一種不管好名壞名,祇要成名就好的新價值。這種新價值會使得還有一點尊嚴感的人,寧願自動地靠邊站,也不要變成濁世裡打滾的泥巴英雄,這種「成名文化」發展到最後,就會出現美國已發生過多次的極端案例;最好最快的成名方法,就是去把另一個名人殺掉。稍早前有個惡徒,曾致函聯邦調查局,問要殺掉幾個人,才會有全國的知名度?答案是六個
當他連續殺到第六個人時,他果然成了全國性媒體大幅報導的人物!
政治和一切行為的表演化,這乃是媒體時代的新媚俗。它固然和媒體那種刻意追求新奇、荒誕、離譜的本質有關,但換了另一個角度來看,這也未嘗和媒體時代知識分子的角色墮落不無關係。知識分子們在壓迫的時代會挺身而出,他們知道歷史會站在他們這一邊;但在媚俗的媒體時代,由於媚俗者才是站在大眾的那一邊,遂使得知識分子們面對媚俗也失去了他們的義憤和勇敢,甚至於還去附合這種媚俗。最近,大陸有兩名女作家衛慧和九丹,都靠出售自己的身體經驗而走紅,並美其名為「用身體寫作」,這當然是一種媚俗的表演。而非常奇怪的,乃是許多一向還算敢言的批評家,碰到了這樣的情況,也加入了媚俗的行列。這顯示出,知識分子爭自由或許比較容易,有勇氣去抵抗媚俗,抵抗媚俗時代的表演,才更艱難。新的媚俗英雄,早已戰勝了古典的人文英雄。
知識分子在一切皆表演化的時代,已完全無能為力,除了他們面對媚俗而有所畏懼之外,更重要的,乃是在媒體時代,由於大量的訊息已淹沒了一切,他們由於知識的怠惰,已不能用更大的努力,由訊息之海中去尋找意義,並據以做出新的批判與反省。於是,面對大量的訊息,他們遂墜入到訊息的迷霧中,再也找不到意義。當代思想家布希亞(Jean Baudriliard)即曾如此說道:
「我們生存在一個愈來愈多訊息,但卻愈來愈少意義的世界裡,訊息已完全地摧毀了意義,或將意義中和掉了。……當今的失去意義,當然和媒體,尤其是大眾媒體的將意義溶解有關。它使得政治及歷史的真實因而失去。」
意義是一切的座標,當人們能夠理解意義,始能據以做出論證與批判,當意義消失,各種破碎的訊息,前言不搭後語的說話,以及機會式的表演不斷。價值的錯亂和虛無當然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歸趨。也正因此,兩位美國知名評論家柯林斯及史可佛遂要以整整一本書來宣稱「人們的論證推理能力在這樣的時代,已告失去」。
因此,我們現在可謂已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,人們已有了思想表達的自由,但弔詭的,乃是反而不再有思想。思想這個領域,已讓位給了各式各樣的表演和成名文化所帶起來的衝動。不但政客名流耽於表演,甚至連反對派也同樣的以表演為尚。稍早前,美國雷根總統曾說過:「政治不過是個演藝事業。」他老兄可真是說對了。另一媒體評論家伯恩斯坦(Carl Bernstein)也說過:
「我們國家已到了創造出一種真正新的白癡文化的時候。在我們的歷史上,這是第一次,那些怪胎的、笨蛋的、庸俗的事變成了新的文化規範,甚至還成了我們的文化理想。」這是個一切都讓位給了「表演」的時代。人們已無法分辨什麼是真,什麼又是假。而祇看到各式各樣的表演與動作像走馬燈般的不斷上演,今天演過了,明天又換了另外一套重新登場。會表演,有動作的人,不管好戲壞戲,祇要是戲,它就有觀眾;如同不管好名壞名,祇要成名就好。
一切表演化的結果,使得Performance 這個字的其他意義已完全地被溶解,祇剩下「動作」。這也就是說,在一切唯表演化的時代,無論什麼都一層層的被剝除,被簡化,最後化約到祇剩下「動作」!
因此,當今電視記者,幾乎每天報新聞時,都翻來覆去地用「進行(或做)一個××的動作」,這是無聊的美式語法,乍看毫無意義,但其實卻極具意義,這樣的語法裡,已將我們社會那種虛無化的、泛動作的時代特性濃縮了進去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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